卑微月更,冻土刨坑。慎fo

【榎京】山谷(下)

再见到他时已经是第二年,短短一年的时间我的个子长高了不少,身体也愈发壮实,五官也显出了几分成熟的模样,那时父亲已经相信所谓的男孩只是个人云亦云的传言罢了,我们原本打算在这里中转向另一个目的地进发,而传言中的男孩却又一次出现了。只是村民口中的男孩却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冷面使者大相径庭。

   这个出现在山谷中的孩子如同一件宝物,使得每个听说过他的人都忍不住争相传颂,阳光下的瓷器一般的白皙皮肤,美得让人咋舌的亚麻色头发,教人移不开眼睛的闪闪发亮的眸子,轻盈的穿梭在树丛间的柔软舒展的身体,关于他的每一个细节都被人津津乐道,这个不属于世间的孩子不但没有成为禁忌,反而引来了更多的贪欲。

父亲和同行的叔伯们开始忙碌了起来,我更是对这个新的形象充满了好奇,那时的我既兴奋又孤独,关于黑衣男孩的事情一下子变成了说不出口的秘密。

也许是机缘巧合吧,我在山溪边的樟树林中拾柴时又一次的遇到了他,那时他赤着脚蹲在溪水里,卷起的和服下摆一丝不苟的塞在腰带里,溪水流过他细瘦的小腿,原本平静的水面被他手中用力捶打的织物溅起了阵阵水花,细碎的阳光透过层层树叶洒在他的身上显出深浅不一的光影,褪去了黑夜里神秘,在我眼前的他只不过是个有些营养不良的普通的孩子。

不知此时已经深入山谷的父亲一行人看到了他会做出什么反应,他的样子看起来不到十岁,行为举止都看不出任何破绽,这条山溪也离山下的村子很近,若是父亲因为人们的描述而掉以轻心他也许会逃过一劫也不一定。我异想天开的想象着那个出现在人前的漂亮孩子不过是个障眼法,那么抛出这个诱饵的人便是眼前这个敢于在离人类如此近的地方出现的了不得的角色了。

我心目中假想的深不可测的家伙正在生气,和我记忆中那种冷淡的表情相比,那张小脸可以称得上狰狞,若是一般的小孩子做出那种唬人表情,往往会变的滑稽,可这个表情配在他的脸上,却实打实的传达了一种不可接近的信息。我不自觉的向后退缩了半步,心里却越发好奇,想知道是何方神圣可以惹得他做出如此表情,却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落入了奇怪的陷阱,不知不觉中我的一只脚陷入了突然出现的泥坑里,失去平衡的我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原本捆紧的柴禾也不听话的滚落一地,我手脚并用的爬起身来,一阵果子雨又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我顾不得弄脏的鞋袜,踉踉跄跄的抱头躲避,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仿佛是被我笨拙滑稽的表演逗笑了般,樟树林里发出了如同笑声的沙沙声,每一棵树都像有了生命般快乐的摇摆着枝条,枝叶的摩擦中一阵孩子的笑声响了起来,清脆而明快,这无忧无虑的笑声回荡在原本寂寂的山林里,让整个山林一下子活了起来,充满了新鲜和刺激。我赶忙抬头寻找,他却一下子跳到了我的面前,颇有些天真的童音发出毫无威慑的警告:“你最好离开这里!”

浅色的头发,精致的五官,异于常人的白皙皮肤,洋娃娃般的长长睫毛下的浅色眼睛,从天而降的男孩儿,没有一丝人间的气息。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这是那个传说中的男孩,比人们的传说更加引人注目,我明白了人们对他趋之若鹜的原因,他的眼睛很美,透着智慧的光芒,尽管他的外表像个易碎的瓷娃娃,他的行动却充满了活力,如同一个被过分抑制的橡皮球,月白底蓝色条纹的和服包裹着他有弹性的身体,而那些想要蹦蹦跳跳的冲动却从他那对露在袖口之外的白嫩的饱满的小胳膊上显露出来。我看得出神,心里不由得想象他囚于笼中的场景,不觉中竟涌起一丝可惜,这从未出现的想法让我自己吃了一惊。

“离他远一点!”溪水中一身黑色的男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了起来,冲着我们发出了意义不明的警示,我敢确定他和我去年见到时一样高,甚至连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也没有丝毫变化,眼前的男孩只是轻哼一声,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反倒上下打量起我来,他的表情与其说是冷漠,倒不如说是漫不经心,一种被再次忽视的熟悉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让我十分恼火。

“你不怕我吗?”我忘记了刚才被他耍得团团转的狼狈,颇为不满的问道。

“为什么要怕?”他满不在乎的答道,“应该是你怕我才对吧,明明被那个家伙吓成那个样子。”

那个家伙,是指黑衣男孩吗?他知道我去年迷路的事情,是亲眼所见还是听那个男孩说起?我再次打量起他们,两个男孩年龄相仿,却又完全不同,分属于不同族类的两个人,看起来关系也不算融洽。

“喂!我哪里不如那个笨蛋?”像是赌气似得,男孩不依不饶的逼问我,猛地张开嘴露出一对尖牙,那尖牙着实吓人,但是一想到它们曾是他的口中那对一笑就会露出的小巧可爱的虎牙时,那骇人的效果又一下子减弱了。

“唔……..”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晕头转向,好像自己抿嘴想笑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

“笨蛋!”黑衣男孩的语气中有了明显的嫌弃,似乎多说一句都会传染到名为白痴的病毒一般,鄙夷的皱着眉。

“笨蛋才会十次有九次藏不住自己的毛。”漂亮男孩模仿出一个刻薄的表情,眉毛轻轻的挑起,嘴角向一边撇过去,倒是有几分戏台上富人的傲慢模样。经他提醒我才发现原来黑衣男孩的脖颈后面其实是黑色的羽毛,如果不注意看便会以为只是他黑色的头发略长而已。

“你是一只鸟?”乌鸦恹恹的眼神和他的眼睛重合在一起,“一只乌鸦!”我一下子恍然大悟,仿佛猜中了灯谜急于炫耀的孩子,心中的猜想脱口而出。

“这有什么好奇怪?”两人鄙夷的眼神倒是难得的默契。

“你是什么?”我来了兴致,打起了眼前男孩的主意。

“所以说你是笨蛋吗?我是妖啊!还不快走?”那男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戾气,我感到了真切的寒意。

“真是抱歉,在下不才是个除妖师。”我摸了摸腰间的匕首,一种想要被人重视的心情变得十分强烈。

“除妖师吗?难怪……”黑衣男孩若有所思,自顾自的喃喃自语。

原本气焰嚣张的家伙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似乎有点紧张的咬了咬嘴唇。我有些得意,他的样子分明是在害怕,一旦我知道了他的属性捉捕他会更加容易。而此时我们如此的近,他稚气的模样再一次的迷惑了我,使我相信自己可以轻易的置他于死地。

我决定先发制人,在他思索间已经拔出匕首向他刺去,他急忙侧身躲闪,匕首顺着他和服的衣襟划过,胸口处的条纹布料咧开了一道齐齐的口子,他向后退了几步眼睛里露出了真正的杀气,无形的气场在他身后展开,反应好快!我暗暗惊叹一面将匕首调整成惯用的反握姿势,再一次的冲了上去,我的左手探向他的面门,右手瞄准了他的喉咙,他矮身躲过,双手向上托起我的手,我认定他的个头不高力量上无法与我正面对抗,本就使出了全力,右手被格挡时又反射似得向下刺去,却被他用巧劲将我向前一拉,我不由得身体向前探去,胸腹部瞬间出现了空挡,不待我反应,一记膝盖已经顶到了我的肚子上,失去平衡间,我的左手腕已被死死扣住,我明白接下来这孩子只消一腿便可以把我绊倒制服,我连忙忍住疼痛用尽全力向他身上撞去,我们一起跌倒在地,随即扭打了起来,说起来一点都不帅气,我们手脚并用的试图压制对方,身上沾满了污泥,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力量大的出奇,渐渐占了上风,我的匕首早已被打掉,那男孩突然发力一下子骑在了我的身上,右手狠狠的掐住了我的脖子,我再一次看到了他的牙齿,才明白它们件件都是伤人的利器,“还不快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怒气,我徒劳的抓着他的右手却还是觉得快要窒息。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沾满泥污的脸上因为运动泛着红晕,我不再觉得那样子可爱,反而因为恐惧胃里一阵阵的泛着恶心,一片杂音中一个冷酷的腔调突然挤了进来:“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躺了多久,等我醒来时林子里早已没有了两个男孩的踪影,一切仿佛是一场梦,只有身上的淤伤和脖子上的疼痛感真真实实的存在着,我收拾起散落的柴禾回到村里时,父亲还未回来,我又再一次的决定保守这个丢人的秘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我的确是被一只妖饶了性命。

 

笼中的妖物异常安静,大人们谈论着捕获这只狡猾的家伙有多么不易,而他们口中那个几乎将所有陷阱都破坏得一干二净的家伙,正低垂着眼帘蜷缩在这个显而易见的机关里。我注意到了他白净的脖颈,难以相信他会如此大意。

雨渐渐的大了起来,林间的地面变得湿滑难行,伴随着山谷深处轰隆隆的巨响,四周的树木突然剧烈的摇动起来,雨幕中模糊的倒掉的树影仿佛要筑起巨大的牢笼将我们困在其中,父亲一行人紧张的拔出了武器,我反射式的握住了刀柄,身体一阵颤栗,分不清是因为发冷还是因为兴奋。

另一个恶魔要出现了。

离笼子最近的大叔率先发出了惨叫,不知被什么东西拖进了灌木从里,紧接着其他人也一起应声倒地,没等我反应过来,只觉得脚踝一紧,紧接着被仰面拽倒,我本能的挥动手中的长刀,慌乱中看见父亲一刀砍断了缠住他的树藤,被斩断的树藤又一下子扑了上去,就在我们忙于对付那些没完没了的缠人的树藤的间隙,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狐狸,全身的皮毛被雨水打湿,紧紧的贴在它的身上显得有些落魄,唯独那双眼睛异常明亮,我一下子认出了它,他来了。

他向我扑来,灵巧的躲过我手中的刀刃,却只在我身上做了短暂的停留,便反身跑向我的父亲,我父亲已经被树藤困住了手脚,我看着他的头伸向了父亲的脖子,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一下子攥住了我的心脏,我大喊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束缚,一面奔跑一面将手中的长刀狠狠的向他挥去。

鲜血的气味很快被雨水冲淡,我的长刀陷入了他小腿的皮肉里,他哀嚎一声,离开了父亲,一瘸一拐的向笼子跑去,

 “别让他们跑了!”毫发未伤的父亲拉住了我的手,既像是感谢又像是依靠。

  我一面极力摆脱树藤的纠缠,一面向笼子看去,那狐狸已经变成了男孩的模样,只是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在头顶警觉竖着,我才发现原来他头发的颜色和他的耳朵有些相似。我意识到他伸向父亲的喉咙的牙齿只是想要叼走那把此时在他手中钥匙,雨水中他的手有些发抖,藏不住的尾巴也突然冒了出来覆在了他流血的小腿上。

  “笨蛋!”笼中的男孩和他对视一眼,跪在了栅栏边,握着栅栏的细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抖。

  “笨蛋!这次让你好好的嘲笑我好了,藏好了爪子露出了耳朵……藏好了耳朵露出了尾巴……我们算是扯平了。”那只狐狸气喘吁吁的说着话,吃力的拉开了铁栓,一把将他的乌鸦朋友拉了出来:“还能跑吧?能飞吗?”

  “恩。”笼中的男孩应了一声,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对。”

  我无暇顾及他们之间让人摸不到头脑的对话,树藤已经再一次的将我和父亲分开,我被拖到了一棵巨大的树下,离被打开的笼子有了一段距离,两人移动的速度并不快,狐狸的腿伤和湿滑的地面减慢了他们的速度,这时候第一个倒地的大叔摆脱了树藤纠缠一下子冲了出来,向他们扑了过去,“快跑!”那狐狸意识到危险猛地推了同伴一把,自己却被割断的树藤勒住了脖子,将他向笼子的方向拖去。“礼二郎!”黑衣男孩喊出了他的名字,颤抖的尾音暴露了他的紧张,转身向他跑来。“笨蛋!……快跑啊!”藏不住耳朵的男孩双手抠着脖子上的树藤,艰难的蹦出了几个字,他的脸被憋得通红,眼睛里水汪汪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其他东西。

  黑衣男孩突然一个冲刺,一下子变成了一道黑影向受伤的男孩方向冲去,只听到一声痛呼,那大叔突然松开了一只手捂住了流血的手臂,看来伤得不轻。雨水中只剩下了一个黑色的身影,踉踉跄跄地向我这边跑来。我看得出神,身体也放松了下来,突然意识到树藤也不再缠得那么紧,我再一次挣脱树藤跑到了小路中央,才看清黑衣男孩怀里抱着的受伤的狐狸,我突然明白了他们所做的那些事,并不是只为了他们自己,他们在山溪边所说的话,也并不是说给我听。

父亲气急败坏的喊着什么,大概是要我拦住他们吧,我看了看手中的刀却有些怀疑,黑衣男孩越来越近,似乎横下一条心向我冲了过来,那种决绝又坚定的眼神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我突然拉开架势向着他衣襟旁的空气用力一挥,紧接着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显然被我自导自演的假动作吓了一跳,黑衣男孩呆立在那里疑惑的看着我,我躺着地上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打了一个激灵,再次迈开了停止的脚步,他绕开我的时候似乎对我点了一下头,不待我看清便钻进了迷宫般的树丛里。

我的父亲跑了过来,并没有预想中的责骂,我看到了父亲脸上的担心,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在站起来的一瞬间抱住了他,父亲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用力的将我搂在了怀里,我不知道父亲对我这平生第一次的主动拥抱是否百感交集,只觉得打在身上的雨水不再冰冷,胸中有一股温热的暖流想要找个出口翻涌出去。

我在父亲的怀里里歪着头看着那些黑洞洞的阴影,仿佛看到了在某个干燥的地洞里,那两个彼此埋怨又彼此关心的孩子正依偎在一起。

受伤的狐狸伤口不再流血,嘴里却说个不停:“你是笨蛋吗,秋彦?脑袋里得灌多少水才会做那种事。”

“闭嘴!”

“喂!你生气了?”

“没有!谁会为笨蛋生气。”

“分明是生气了嘛,喂!秋彦,说真的,你的翅膀伤到了吗?”

“没有!”

“让我看看。”

比黑夜更加漆黑的羽毛舒展开来,我和那个受伤的男孩一起笑了。

我已经明白,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得上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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